說起德才,還真是一種緣分,那一年,我在《人民日報》“大地”副刊上發(fā)表了散文《溫馨祥和海之陽》。過了幾日,晚上我突然接到德才的電話。他是查了好多地方,找了好多人,才輾轉給我打過來的電話。他祝賀我寫的這篇文章,其溢美之詞溢于言表。后來,我的這篇文章傳遍大江南北,并入選小學六年級語文輔導教材。從此,海陽也不脛而走。
我戲稱他為一字“師”。他用詞的精準獨到,令我刮目相看。其用筆之精約,可達到《儒林外史》的功夫,“不著一字,盡傳風流”。請看,“夜晚到了,不知誰得罪了四都,她什么話也不說,什么話也不想說。山里的燈光也變得十分吝嗇,忽閃忽閃的,晃到人們眼前的,都是些脆弱的光線。夜深了,可她一點睡意也沒有,咬出一點名氣或沒有名氣的狗催她入眠,不停地‘汪汪’,惹怒了天,下起大雨來,淋濕四都的身,也淋濕四都的心?!薄傲邌荨薄ⅰ按嗳酢?、“咬”、“惹”,這些詞,用得多么精準呀。魯迅在《中國小說史略》里給了《儒林外史》極高的評價,魯迅的批判精神,幽默風格,使用動詞的嚴謹、精當和熟絡,我認為先生之風當受《儒林外史》影響殊深。寫散文,如不講詞采,好比衣錦夜行??涩F(xiàn)在的人盲目認為,講詞采,就是濃墨重彩,就是揮灑無度,就是忘乎所以,就是汪洋恣肆,這是大錯特錯,詞采也包括簡約。簡約也是一種藝術,而且是最高的藝術。在美術、音樂、攝影、甚至建筑和設計領域,簡約這種形式被藝術家關注著,并進入人們的生活。中國漢字里面有簡約,西方藝術也有簡約,如畢加索的畫。在用詞造意方面,我把德才的散文當作學生使用的范文來推薦。在《白石的冬天》一文,他的語言留白簡潔到家了?!斑@里的風,潑辣。尤其在冬天,天還沒亮,寂靜的山村被它撞響。深邃的夜里,它通宵不眠?!薄斑@里的霧,如果哪天不出太陽,它就相當霸道,好像這地方全由它管轄。它有本事一天到晚徘徊這兒?!蓖耆珨M人化,寥寥數(shù)語,精準傳神。這是中國語言的魅力,德才不期然而然地與中國漢字達到驚人的默契,能把中國語言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用到這種地步,應該說不經(jīng)過大量的閱讀,細心的揣摩,捻斷數(shù)根須的沉思,很難達到這么高的造詣。
一位作家如果像梭羅一樣,能把自然當成自己的朋友,水乳交融,融為一體,就是最大的福祉。人是自然的人,山是自然的山,水是自然的水,出世與入世,是一個作家成功的秘笈。德才是土家人,吃的是“南岔的魚”、喝的是“西蓮的茶”,觀賞的是“六耳口的柳”......目之所遇,心之所思,完全被大自然包括、蘊藉。應該說德才就是《瓦爾登湖》邊的梭羅,是大自然忠實的傳人,大自然孕育他的才華,大自然教會他怎樣做人。你看那“六耳口的柳”中的“甩出長長的、綠油油的辮子,逗得河水心里發(fā)起癢。河岸上,一些趕著牛羊、背著柴禾行走的人,見著你們握著手,臉貼臉,肉貼肉地說著話……”“六耳口的柳”對你柔情蜜意、交頭接耳、耳鬢廝磨,像風情萬種的女子。作家達到這種契合點,只要不放棄寫作,不可能不成功。
德才的散文,注重形式的創(chuàng)新,從繼承舊形式到創(chuàng)造新形式。他的散文,具有會處理空白的藝術。正如他自己所說,一個作家如果不會處理散文的空白,就等于這個作家不懂得空靈。他的老家桑植龍?zhí)镀鹤≈赀~的母親,埋著他過世三十多年的父親。桑植是他的根,是他的熱土,是他的教科書,是他的活教材,是一架躺在大地上的鋼琴,時時刻刻撩撥著他那顆滾燙的心?!蹲≡谏綔侠锏睦夏赣H》中“我看到母親慢慢走進房屋,也跟了去,不知母親從哪取出我父親的《民辦教師任用證》,她輕抹證上的模糊照片。當我要帶走那個證件,母親堅決不許,說只剩這張。說完,她又走進房屋,把那個證件藏起來?!彼言S多情感、感慨潛藏在了空白之中,給讀者馳騁想象。這種“因文生情”的境界非一般人所能做到。德才的母親,賢惠慈祥,心美如畫。一位偉大的母親,承載著痛苦和善良的母親。德才自小生長在這樣一個慈祥而有教養(yǎng)的家庭。我期待著他寫出更加靈穎的美文來。感謝德才,奉獻給讀者一本堪與自然同壽的書。勿忘托付,忝以為序,深感汗顏。
(作者系著名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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