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在,歡喜在。
我最想說的是,每一次回家,有母親歡喜地站在門口迎接,我的心便像突然從颶風中逃離,很快靜謐,并摒棄塵泥。太陽熾熱的話,母親半俯著腰身,手搭涼蓬,細瞇了眼仔細瞅我。近了,她急急地跑過來幫我提包,一邊說,快屋里吹吹風。若是在冬天,她把手從胸前的長圍裙口袋里抽出來,搓著,意外而喜悅地問,冷不冷?我燒火你烤?她便轉過身去找柴火了。有時候,母親若不在家,我就不想回去,一進家門,左看看,右看看,沒有母親,覺得空落落地,少了歡場,沒了中心。這些年,離得越遠,回家時越覺出母親的重要性,她只要往門口一站,我的肉身就有了居所,我的靈魂,也就結束了塵世的焦慮不安。我在母親身邊,她身上仿佛便有一股濕潤的汁液正向我流淌過來,我所有枯萎的根須一寸寸開始舒展,潤澤,并穩(wěn)在大地之上。很多次,我一進家門沒有看到母親,心里會陡然一驚,一空,母親去了哪里?于是田里地里到處找,找到了才心安。也有很多次,我不免悲傷地想,若有一天,我進家門,沒有看到母親,也再找不到母親,我會不會大哭?然后就像小時候,一進家門,第一句話便是問父親:姆媽呢?沒有人回應我,我只能大痛著俯向土地聆聽母親的聲音。
于是,我多么珍惜跟母親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。她在我身邊,我不時偷偷地看她,步履緩慢,腰背微駝,頭發(fā)過早地灰白,眉眼還是清秀的,卻滲染著土地的蒼黃,同時鋪排出眾多折皺和衰老,整個身軀也越來越小了,活活地叫人有一種被歲月銼傷的疼痛。她每天很早就醒了,輕輕拉開窗簾,以為我沒有被驚醒,她開始一個人說話。迷迷糊糊中,我聽到她說,天在亮啊,你爸肯定去田里摘棉花桃了。若是天光陰沉,她會說,這砍腦殼死的天氣,再晴幾天棉花就摘完了。若見我翻了身,她便立即起來穿衣服,摸摸索索,一邊說東說西。這時候,我總會想起若干年前的外婆,她在我們家也是很早就睡不著,有時候坐在床頭咳嗽,咳得肺都要嘔出來了。她咳一陣,和母親說幾句話,扯東扯西,仿佛總是清涼之秋,或寒冬之深,她的聲音都帶著秋的涼意,或冬的冷峭。后來,外婆就這樣從我們的床頭咳走了,當我想起她,依然能感覺到她清晨時話語的涼意。若干年,我想起母親,是不是今日母親的自言自語也能讓我深深地感到溫暖和安定?
起了床的母親總是在忙碌,洗衣服,洗鞋子,洗碗,擦桌椅,掃地,拖地,有時候,她固執(zhí)地非要把衣服提到河里去。我說河水涼了,就用洗衣機洗。她說洗衣機要電要水,我在這里,能省點就省點,我凈坐著也沒意思呀。我就由了她去。你看她洗了擦,抹了搓,沒完沒了,仿佛要把女兒的種種不順心都擦拭得干干凈凈。我想起自己在兒子的小屋里時也是那樣,兒子上課去了,我翻箱倒柜地幫他整理,擦洗,最后恨不得幫他把墻壁都重新刷一遍。天下的母親,是不是只有在孩子面前才懷揣著這樣一顆細膩較真的心呢?而且,只要不倒下,怎么忙都有勁。
可是母親真的老了。跟她散步,我走得再慢,一回頭,總見她躬著背朝我趕來,她的趕,其實多慢,慢得生怕踩著螞蟻。我遠遠地瞅著她,秋風把她額前散亂的發(fā)絲攪到面上,她抬手拭到耳際去,風再攪過來,她再拭,極其耐心自然。有時候,她東張西望,腿肚子仿佛突然失去勁道,一偏,一個趔趄,嚇得我趕緊奔過去摟住她。她慌慌地嘆息著說,都老得沒用了,站都站不穩(wěn)了??墒撬龑κ裁炊己闷?,過路的洋人不用說,評鼻子論眼睛,奇怪得不得了;花花綠綠的燈火她總是一驚一乍,仿佛被妖住了;擦皮鞋的女人她能看半天不動;美女她當然也是要看的,過后她還會對著我嘆息,要是你有這么好看就不是這個命了。我目瞪口呆,于是開玩笑,我可是你生出來的,就這模子,還能好看到哪里去?她很不甘心地說,我年輕時可是不差的。這話聽來我就有點冤,為什么美好的容貌沒傳承到我身上?帥哥她也喜歡看,往往留念忘返,還說,我家幸兒(我兒子)不比他差。這話我倒是喜歡聽。有一次在一家酒店門前,幾個女子追著要給幾個游客捶背,她就趕在人家面前左看右看,末了,她退后幾步,勾著腰、捂著嘴大笑不止,最后喘著氣說,還有這樣的事,還有這樣的事!真是稀奇了!
昨天我挽著母親的手臂在溪布街走時,突然轉面對她說,老(我們幾姐妹一直這以叫她),你好可憐,這么大把年紀了還哪兒也沒去過。她突然頓住腳望我,灰蒙蒙的眸子被燈光點亮,她爭著說,我去了呀,東莞,你這里,我每年都出來的。我說,今年底我?guī)闳ケ本┌?,你想的話,就去叔外公那里(母親的叔叔,退休前在中央某部門工作)看看。母親當即說,我不去他那里。我看著母親,是啊,這么多年,她的哥哥姐姐們都去叔外公那里求他辦事,有幾位表哥都在叔外公的幫助下留在了北京。但是母親沒有求過叔外公,她不肯丟人,她是一個很自尊的人,她寧愿窮點苦點,也不愿看人臉色。她說如果叔外公顧念家鄉(xiāng)的親人,不求也會幫忙的。所以母親小小的心眼里還是耿耿于懷的。所以我說,如果你不想去叔外公那里,我們就不去,北京嘛,也不是他家的,我們住星級酒店,我們看遍北京每一個角落,走時再告訴他我們來過,氣死他。母親突然孩子般大笑起來,末了卻連連說,要不得要不得,他都80多歲了,快要死的人了。過了半晌,她又說,還是不去的好,要花那么多錢。唉,一談到錢,我就請不動她了,無論怎么說她也不會動心。她到我這里來了若干遍,每一次我要帶她上山看景,她總是先問,要錢不?一開始我會實話實說,有的地方不要錢,但有的地方要。一聽說要錢,便是堅決不去的。后來我就說,我有朋友幫忙搞票,我們去就是了。她還是不肯去,倔強得狠,她說,我一天到晚在田里地里爬,你還要我去爬山,我還沒爬夠?這幾天我本是打算帶她去景區(qū)的,一到門票站,密密麻麻的人群讓我都不想去了,那隊,得排到什么時候?她嚷嚷著說,不去不去,我回去爬田還好些。那些巖頭電視里都看過了,有么的看頭?我們河邊多的是。我黯然無語。她固執(zhí)地打道回府??磥碛种荒軗袢赵偃チ?。可是母親年紀越來越大,如果像奶奶,老得后來坐不得車,行不得路,我恐怕有心帶她出門也沒那膽子了。怎么辦怎么辦呢?或許等我掙成個富婆,她大概就沒那么心疼我的每一分錢了??墒?hellip;…快快努力吧,王同志!
現(xiàn)在,母親又去河邊洗鞋子了。她永遠不會停止手邊的事。她這輩子,就是為勞動,或者說為苦難而生的。即便給她安逸,她也會覺得是種痛苦。一如,讓我躲在淺表的繁華里舞蹈,不如讓我寂寥地坐在深窗里靜讀。每一種起舞的方式,都是個人的習慣,和命。我左右不了母親需要呈現(xiàn)或正在呈現(xiàn)的生命姿態(tài)。
寫下這些文字,只為多記錄一些關于母親的點滴,它們將是我心底長存的暖意,暖熱我生命的每一個邊邊角角。從此,我會像母親一樣頑強倔強地活下去,只要我們彼此支撐,彼此觀照,便能托起我們生命的意義和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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