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張劍峰
【大道無形】
全真庵道士長于嶺南,曾經(jīng)學習氣功,十多年前他出家于華山玉泉院。在那里,他跟著師父修道十多年。后來到了這里,他帶我去看他開始來到這里住過的茅屋,那是個四面走風的屋子,不同于曠野它只是有個頂而已。那是山民以前遺棄的,后來他自己動手建造了這個茅屋,茅屋頂上是茅草和木頭,木頭被用樹藤綁在了房子的檁條上。炊煙從廚房蘆葦桿編織的天窗里出去,鳥鳴從天窗里進來。
他已經(jīng)在這里住了三年,決定止語十年體悟大道。
他說在華山東峰對面的王刁嶺,有道士在住山洞,可以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得遇。我想問他的師父是誰,他只是告訴我道都是有師承的,道門中獨特的傳承,非世人所能知。當你真心求道時師父會來找你,至誠感通,關(guān)鍵在自己平時用什么心。
【全真庵鄰居】
我們在紙上對話,抬頭時已經(jīng)到吃飯時間了,他說該去燒飯了,復又讓我去看茅屋旁的鳥巢。那個鳥巢建在樹枝的最中央,這棵樹不是很粗,山上的風很大,鳥巢在風中像一只風箏,看著讓人擔憂。
一會兒飯就好了,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,板凳是砍柴用的樹墩。午飯是面條,道士的面條搟得異常勁道,調(diào)料里沒有鹽,鹽罐里也見了底,我們以吃米飯的方式開始吃面條。炒菜是道士自己種的萵筍,味道極好。道士看我飯量大,又給我單獨加煮一把掛面,結(jié)果我很慚愧地吃剩了,我想我是太貪婪了。
吃完飯,道士帶我看鳥巢,講了他的這個鄰居的故事:
“這只喜鵲為了筑巢,花了半年時間還未搭上一根枝,所有枝都試過,就是搭不上??赡芤驗檫@個椿樹旁枝太少了,樹枝又非常光滑,若在別處是很容易的事。(它為何不選擇別的樹去搭,我想這是這只喜鵲與道士之間的秘密)。
到去年過年后終于搭上了,不到十五天已經(jīng)大體完工了,第一步就這樣難,我們搭庵修道也一樣?!?/P>
巢搭好了,也有小鳥了,在地震的前一周,鳥突然又開始搭巢加固。他帶我去看這只喜鵲搬的樹枝,順著他的手我看去,在那個巢下面又搭了幾根拇指粗的樹枝,這些樹枝比喜鵲身體重兩倍不止,想象不出喜鵲是如何做到的。道士說,人不如鳥,人若能有此專一之心,何事不辦?
【“無心石”】
下午,道士在茅庵中打坐,見院子里有砍刀,柴已經(jīng)燒完,我便從門外拉來幾根樹枝,開始劈柴。我的身邊是那塊擋在門口的大石頭,道士說這塊石頭叫“無心石”。這是地震前一周移下來的,很平坦的地面但三個人移到門口怎么也移不動了。地震后,見本來要將石頭移到的位置被震開了個大縫。如果當初把石頭移到那個位置,石頭豈不滾下河谷里去了,石頭有心無心?
【三個水池】
隨道士去菜地拔草,草長得與菜一樣高,菜地邊是三個水池,飲水就從這里取來。這三個水池品字形分布,上下錯落。最上面的水池,有溪水從草叢中滲過來,水質(zhì)清澈,能透視池底,水池周圍沒有雜草,水中沒有任何蟲子。第二個水池低一些,第一個水池的水流滿自溢,流入其中。第三個亦如是,不同的是水質(zhì)依次不同,第二個水池中有幾只蝌蚪,第三個則更多,我問道士這水池有何玄機,他拿來一把鋤頭放在第一個水池里開始攪動,水旋轉(zhuǎn)起來,過了一刻渾濁的水逐漸變清澈,恢復如初。
道士告訴我,這三眼泉猶如人身中上(神)、中(氣)、下(精)三丹田。
【歸
太陽收起翅膀,夜色開始進入山谷,道士開始在院子里走動,他揮舞著手,抬腳,舒展手臂,像要飛翔,又像在散步、在舞蹈,他的動作很優(yōu)雅,如是往復。我想他在行太極拳。
夜色徹底落下來,人似乎掉進墨汁里了,茅屋里沒有點燈,我們各自晏坐。
第二天早晨,我在滿山的鳥鳴聲中起床,我想道士平時不用依表看時間,就在這鳥聲和花香中與草木一起醒過來。
他的蚊帳非常狹小,或許每天夜里他都是這樣打坐的。
早飯是在瓦罐中煮出來的玉米紅薯粥,瓦罐下的爐子通向火炕,柴火的煙都進入炕里變成熱量。
雖然我向來排斥喝粥,但這粥被我喝得干干凈凈,就差去舔碗底了。
吃完飯,披上了掛在門背后的蓑衣和超大的斗笠,于是我變成了一個“盜版”的隱士。
他說這附近還有一位道士也在止語,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,滿目青山,除了清風過處,林海如潮,什么也看不到。他建議不要去打擾為好。我會意道別。
臨走,道士送我一雙芒鞋,祝愿我腳踏實地,一步一步走,如此腳下會生起光明。又送我一句話:如嬰兒,看見什么不加意識分別,即是真。是日所見所聞皆非道,不必在意。
遇隱士于清流邊
涼水泉是一個地名,它用一條山泉做了自己的名字。這條清流日夜流淌在隱士的茅蓬旁,繞過茅蓬,從茅蓬的后院流出去。
這個茅蓬規(guī)模比較大,山門左右各有磚木結(jié)構(gòu)兩層僧寮和三間大殿。大殿的隔壁是大道師父的茅蓬。
這里曾經(jīng)是一座村廟,以前演理師住在太興山的伏藏谷,村民們蓋了這座廟請他來看廟。每年,這里會定期舉辦廟會,山外的村民會將院子的兩層樓住滿?,F(xiàn)在它空著,上面沒有門窗,木頭的樓板年代比較久遠了。演理師睡覺的地方是用木板擋了一下掛了一個布簾,同樣沒有門。我不知道冬天當這個山谷里落滿雪的時候,他是如何度過的?,F(xiàn)在他在這里已經(jīng)住了五年了,如果有一天山民不讓他在這里住,他就再去別的地方。
十多年前出家后,他去了藏地的五明佛學院,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。在藏地,為了表示對佛法的崇敬,他燃掉了自己的食指?,F(xiàn)在他的左手上少了一根,他說看別人燃他也就燃了,手指燃燒起來的時候也沒怎么疼,疼得已經(jīng)麻木了,別人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舍棄生命,他可能做不到舍掉這條命,舍棄一根指頭又算什么,色身只不過是個假象而已。
他是一位愛笑的和尚,他的笑聲比他的話語豐沛,談話不時被笑聲打斷。他的語言很清新,而又有質(zhì)感,他的笑聲與院子里的泉水相互落差回蕩在空氣中。
天色將晚的時候他煮了面條端上來,這碗面條量太大了,吃得我感覺氣都不順暢了。吃完飯,我們坐在大殿的臺階上盤腿而坐,我占了他的大棕毛蒲團,演理師在小凳子上跌坐。天上出了星星,夜風落在大殿上,樹葉如潮水起伏。演理師披上了他從藏地帶回的藏紅色大袍,我圍上被子。演理師說他平時晚上就在臺階上合衣而眠。
冬天的時候,夜晚坐在這里,幾十里以外的說話聲,這里聽得很清楚。
演理師說:所有事物都是妄想先行,先有意識后有物質(zhì),比如現(xiàn)代科學證明樹葉先有一個葉子的輪廓在虛空中形成,之后葉子才長成那個形狀,那個葉子的形狀其實是之前就產(chǎn)生了的一個幻像。
現(xiàn)代的物質(zhì)這么發(fā)達,為何人卻覺得壓抑難受?因為圍繞人類的都是非自然的物質(zhì),都不是自然生長的了,比如屋子,古人只用木頭和石頭,現(xiàn)在卻全是人工的物質(zhì)化合的材料建筑。
關(guān)于生死、人有無輪回?演理師說:追尋生命的第一個瞬間,你的這個生命總有過去,生命輪回的道理是:如果沒有前一個哪來后一個,生死猶如昨天、今天、明天,像這樣體悟生命的輪回,道理就簡單了。
人們面對死亡總是無形的恐懼,其實死沒有什么可怕的,小孩子都怕打針,其實打針沒有那么可怕,你要小孩子不要怕,那不可能,實際上這都是心理在作怪。死亡猶如一個黑暗的屋子,如果你熟悉它的內(nèi)部,那么就不怕了,生死的道理就是這樣,我們要克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。
在這個山谷,能看見的東西太多了,特別是到冬天的時候。關(guān)于這些他不太愿意多說。
到了冬天,大雪封山,這山里見不到一個人影,寂靜極了,雪圍困著寒冷的茅蓬,我想象著住山人與自己的影子為伴,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打坐,窗外雪落下來,山中更加空靈,讓一切東西迷失了方向。但夜晚卻能真切地聽見有人來敲門,或聽見有人在說笑。
多年前,演理師住在五華洞,時值冬天。大雪封山,他在洞內(nèi)打坐,聽見門外有響聲,似有腳步由遠及近,他心里打了個妄念,想這樣的雪天動物也要避風雪,如果它進這山洞,自己在這打坐不方便,洞旁邊還有一小洞,如果它能找見,那里是可以避一避。正這么想的時候外面的來客似乎能通他的心念,腳步就移到路邊的小洞邊去了。第二天,風住雪停,門前雪地上有腳印大如盤子,看得出是兩條腿的動物,腳步間距有一米多,在這么高的山梁上一般很少有動物。
演理師當年在太興山伏藏谷住山時,常聽到擊鼓聲,時遠時近,聽很多在那里住過山的人說,一到臘月能聽到天鼓鳴響,聲音如何生起不得而知。
山中的境界尤其多,人在境界里內(nèi)心潛在的習性和污濁會出現(xiàn),對修行人構(gòu)成障礙,這是禪病之一。沒有定力,沒有恒心要么被帶入境界,迷亂心智修道不成反成癲狂,這是很遺憾的事,在這山中出問題的不在少數(shù)。
夜色在眼前淡下去,天色亮起來,講了一夜故事的演理師困了,爬在臺階下放滿經(jīng)書的書桌上打盹,我開始裹著被子昏睡,這時已經(jīng)快四點了,天色將明。
早上我在鳥鳴聲中醒來,演理師已經(jīng)起來做早飯了。他指著屋檐下大約三尺的一個檐縫讓我看,那里有一條大蟒蛇,是他和鄰居大道師父共同的鄰居,它一直在屋梁上。有一次,它在大道師父的屋梁上露出胳膊粗的一點尾巴,演理師推測說它可能有一丈多長。又有一次,演理師在屋檐下讀書,它就在書桌上面的檐隙里吹氣,那個氣吹的呼呼響,好象一個委屈的人的喘息,但它始終不肯以全身示人。
隱士已去簞瓢在
從龍口茅蓬的門前上去是觀音洞的山頂,往西望去是雪瓦山的最高處。義凈師講:
民國時,有天然比丘尼住山,她后來就在山上的山洞里坐化,并成就了肉身不壞,人們稱她為天然尊者。文革中紅衛(wèi)兵上山,將她的遺體推下山崖,人們?nèi)ド窖孪抡覅s再也找不見了。
唐朝時,那里曾住一位僧人。大雪封山前山上的糧食快吃完了,弟子要下山去打禪七,師父叮囑米只剩下兩碗了,禪七打完不要停留,帶些糧食上來。徒弟下山后打完禪七,雪就封山了,山下的寺院留他住下,打算等來年開春雪融之后再上山。
第二年春天,冰雪融化,山路重新可以攀登的時候,弟子這才想起師父下山的囑咐,想來師父只剩兩碗米,已經(jīng)過去幾個月了,師父肯定已經(jīng)餓死了。弟子號啕大哭,帶上幾個山民上山準備給師父料理后事。上山以后看見師父正在山上掃路迎接他,再一看米竟然還剩一碗半。老僧說見大雪封山送糧無望,就一天煮一粒米充饑,度過余年。
我登上觀音洞的山頂,拍了一張龍口茅蓬的照片開始往山谷里走,穿過似乎有人跡踩過的灌木叢,爬上了通往雪瓦山的山徑。
山上有兩塊大石頭,石頭下面有一茅蓬,茅蓬門大開著,有生銹的引磬和已經(jīng)破碎的鍋。
院子里的草長得很軟,四處生著野花,轉(zhuǎn)過茅蓬有一個狹長的深谷。這個深谷是兩塊巨石的縫隙,那里有個水池,池上的石頭潔凈發(fā)白,石頭像一個大蒲團。三面是山谷,風從三面來,石頭上不著一塵,它竟比我的衣服還清潔。我坐上去,影子印在上面,對面青綠的山像透明的山水畫,帶著水氣絲絲浮動在眼前,我想將它拓在我的靈魂里帶走。
一位老僧在我身邊打坐,山洞里篝火紅如梅花,周圍春草、夏雨、秋云,冬雪,樹木在風中禪定,石頭于枯木上敲木魚,我在這里不知道坐了多久,起身一時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,往哪里去。
四顧時一切都變成了金色,一朵蓮花一樣的云起伏在龍口茅蓬后面,我調(diào)了幾次焦距都沒能將它裝在相機里。于是便從山道上反身退下來,走這樣的山路才叫走,一步一念,少一念就可能失足滾落。修道的路卻比這更兇險。
下了山身上的汗被山風一吹,我覺得身體被山風染透了顏色,現(xiàn)在是夏天,如果是秋天的話可能是火紅的吧。
赭色的天空中,山像雕刻出來的。大臺的興慶寺有地方借宿,我重新回到那里,在夜暮中敲開了興慶寺的大門。
打坐之后,我在慕賢師父給的蠟燭下誦完經(jīng)倒頭就睡。房梁上的老鼠也許很久沒親近過訪客了,它們很興奮,在上面跳了一夜的舞,而且還有伴唱。我管不了那么多了,誰也不能將我從床上拽起來。
第二天看完日出,我坐到齋堂里拉起了風箱?;鹛晾锏幕鹣裱┑厣系拿坊?,灰塵洋洋灑灑飛起來,變成了雪花一樣的白,一會落滿了我的眉毛。
這里海拔1800多米,水很難燒開,吃飯是件不容易的事,慕賢師父執(zhí)瓢下廚,不久,我吃到了他親手種的碧綠的菜和他做的雪白的面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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